千秋月落别楚将-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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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发号施令,嬴政根本没想过自己对着大司命卑躬屈膝该是什么样,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总让他想起身在邯郸受尽欺凌的日子。
神仙?山鬼?
神荼、郁垒怎么啦,还不是由人成神的,他们可以,朕为什么不行?朕不止想长生不老,还要大军相伴延绵万年!
远一座骊山填进去数十万役夫刑徒,快把整座山挖空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身体感觉是不会骗人的,以前惯不离身的长剑现在极少触碰了,以前每日批阅奏简三百余斤,现在看一会儿就头昏眼花,以前朕也曾使阿房女见之倾心,现在…嬴政低头看了看肚腩……
更有甚者,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不再是起身穿衣,而是直勾勾的躺在塌上重拾自己的身体,一呼一吸之间慢慢抽走胸口闷痛,让力气重新灌注四肢才能动弹,这种感觉,他跟谁都没说过……
不是吉兆啊…如果再寻不到长生不老药,这一趟必须见见扶苏了……
嬴政心里一直清楚,扶苏是一个很好的继承人,过于宽仁不要紧,帝国也需要张弛有度,正如雷霆之后雨露来临嘛,只有这样,他才能在短时间内尽收士民之心,只可惜自己没有留给儿子一个安稳的天下。
车轮“咯吱”作响,推开木窗看了一眼,正见到李斯扶着车棂缓缓随行,嬴政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
朕还没死呢!你那抚棺一样的架势想说什么?这是请罪还是苦肉计?七十多的人了跟着马车吃一路灰,其他臣工看到了会怎么想?
有了大朝会的前事,嬴政开始考虑谁是下一位丞相之选了,过了片刻,他又将这想法扔到九霄云外。
无论自己能否挺过这一关,此事都该交给扶苏处置才好,一来,朝中态势纷乱复杂,蒙恬此人再值得信任也得有个牵制;二来,有朝一日搬倒李斯的时候,二世新皇可以平添不少威望,再说李斯精学法家没少得罪人,这么一个老家伙,拿捏起来简直不费力啊!
想到这里,嬴政发话了:“李丞相年事已高休要如此,朕已知卿家心意,快快回车歇息去吧。”
如同三九天里豪饮几觞烈酒,李斯觉得身上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暖意,忍不住老泪纵横道:“陛下仁爱体恤老臣,臣定以前车为鉴恪尽职守。”
嬴政嘲讽的笑了,这个笑容车外之人没有看到,却被赵高瞧了个真切。
“前车之鉴?李丞相可真是荀卿的好徒弟,至今仍不忘恩师之言。”
“老臣时刻不忘先师教诲,此乃本份。”
“本份?本份好啊,下去吧。”
“臣告退……”
君臣之间一番对话,可把赵高羡慕的够呛,这才是皇帝,这才是皇权啊,任你李丞相再怎么目中无人,还不是一句话打回原形?
要不是两腿之间少了点东西,咱也想干干啊!咦?好像也没什么!咱还有个女儿呢!
垂头掩住所有神色,也将一颗蠢蠢欲动的心按捺住,赵高重新变回那个低眉顺眼的奴仆:“陛下,天气渐渐凉了,您该喝药了。”
嬴政关上车窗:“朕没病,吃也只吃仙药!”
“陛下……”
“住嘴,赵高,朕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名叫虞子期的小子?”
“虞子期啊……”
……
……
“虞子期?他那把剑倒是不错,应该是出自名家之手,可惜了一身武艺满腹奇谋,不能为我大秦所用……”
分明只断了双臂,却将浑身上下裹得粽子一般,涉间从没受过这么隆重的罪。
不受不行啊,这是陛下亲自吩咐的,给你好脸还不要,那想要什么?
最让人意外的是,皇帝不仅没有追究战败之罪,反倒好一番和颜细语,歇人不歇马的将他送至边关,此时此刻,涉间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陛下安抚蒙将军的一样东西,包括精心照料伤势,全是做给将军看的……
当然了,再傻也不会那这种话说出口,能说的只有那场战事的细枝末节之类,谁知蒙将军听完,竟说认识那个贼首?
“将军怎知虞贼首有一把好剑?末将仔细看过,那剑通体黝黑不似铜铁,之前交战的时候,虞贼曾以利剑斩断马首,当真锐不可当!”
蒙恬听完愣了一下,低声嘀咕:“应该是一把精钢剑啊?怎么又来一把?”
“将军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这样说来,你等尽皆败于小小坑洞了?”
涉间想同往常那样抱拳回话,一抬手,有些尴尬的说道:“正是如此,末将身在咸阳之时已向陛下演示过了,坑洞不大刚好陷入马蹄,寻常并不起眼,若到战时,战马飞驰越快受害越深。”
蒙恬的眼神一直在闪烁:“这法子……”
“若是将军舍得,末将还可再试一番,当日我等皆无防备,许多战马自行折断了前腿,惨不可言!”
蒙恬摆了摆手:“非是本将军不信,我在想这法子到底是谁想出来的,是齐墨?还是那个虞小贼?”
“有何区别?”
“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尔等地利不知人和不占,轻信相里业之言贸然出击,这场败战……咎由自取也!”
“可是将军,少将军他……”
蒙恬拈起一支笔,想要写些什么,笔尖触到竹简又觉心里空荡荡,最终,他手拿毛笔发着愣,嘴里反复念叨几句话,像是劝部下,又像安慰自己:“逆贼既知某乃大秦上将,必不敢谋害我儿,让他吃些苦头……也好,省的平日里目中无人……”
涉间当真了,点头应道:“将军所言有理,末将这便养伤备战,只等陛下一声号令,粉身碎骨也要踏破贼军!”
蒙恬的笔终于落下去了,他也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你方才说,陛下极有可能巡游至此,来见公子一面?”
涉间兴致勃勃:“没有,陛下从来没说过,这些都是末将猜的。”
“妄测圣意,这可是诽谤啊,慎言!”
“将军不必吓唬末将,陛下挺好说话的,我就是觉得觐见之时谈起公子居多才有了这番猜测。”
“……”
皇帝好说话?那是对你这个伤兵败将吧?你说这话得让多少孤魂鬼哭狼嚎啊。
蒙恬没有理会部下,扯过舆图看了一圈,指尖划过,大秦疆域历历在目。
“过来看看,贼军现在是不是打到这儿了。”
涉间拿着竹签再往前推一些:“末将无能,临来之际听说秣陵已经丢了。”
“那就是该过江了?”
涉间闻言一愣:“过江?他们敢吗?会稽地广人稀,一郡之力难以……”
“没什么不敢的,楚贼叛乱之初不是仅有数百人吗?”
“将军担心影响到陛下?怎么会!他们没这么快!”
蒙恬同样点头道:“是没那么快啊,我只担心一贼未平众贼皆起,就如之前的陈涉吴广那样,这才是糜烂天下的大祸!”
北地三十万大军数十万民伕,百越五十万大军,骊山数十万役夫刑徒……掐来算去,各郡县几经征发之后已经有点岌岌可危的意思了,人少兵也少,若是再有效仿者……
蒙恬自己走不开,但是他很快打定主意,这此见到陛下,说什么也要再度启用王离。
诚然,王离比起父祖少了些果敢多了几分匠气,但是数遍大秦再也找不到好将领了啊。
王翦故去、李信告老、王贲陨落、蒙武病亡……
这些人仿若星宿下凡,完成六合归一的使命却又约好了一般离开了。
蒙恬数了一下,整个大秦能打仗的将军,似乎只剩下自己和南边的赵佗任嚣了,可是……任嚣病了许久不说,这两方哪边都动不得啊!
所以说,王离虽年少,败过一次反而有了些阅历,若是调丶教一番,尽灭逆贼不敢说,震慑一般宵小还是没问题的。
以后也不至于再有千余黔首妄自称王的可笑之事发生。
“将军,您多虑了吧?若真是那样岂不天下即将分崩离析……”
涉间还没说完就把自个儿的嘴巴捂上了,真是不要命了,觐见了一次就敢说这种话,送归玉玺的那个家伙怎么死的?这都敢忘!
蒙恬恍若未闻,看了看军帐外面的天色,叹息一声:“若是那些前辈尚在,大秦何至于这般模样。
出去吧,你跟去苏角说一声,把那种专陷马蹄的小坑广布关外,给匈奴人一些苦头吃!”
“喏!”
涉间走了,蒙恬一动未动,又在舆图旁边愣了一会儿,叹气道:“诸多战器皆出于贼,战之难矣!”
“这可不像一位兵家名将所言呐!”
蒙恬起身施礼:“长公子。”
还是那身学子打扮,比起之前,扶苏黑了一些瘦了一些,走起路来却更精神了,相互见礼之后,他开口道:“诸多战器皆出于贼,为何不将他们招抚纳降呢?”
这个问题……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说白了,这事儿关乎陛下一向的对敌之策和长公子的不同看法,这该怎么答?
先不说得罪了君王或者储君将会如何如何,为臣者,哪有见了这种事主动往前掺和的?
“长公子认为,若是陛下来做,此等贼众应该如何处置?”
想到自己离开咸阳的经过,扶苏眼神黯淡了一下,垂首道:“说句僭越之言蒙将军别怪,君父身侧之臣多有离去,早已信不过任何人,要是他来做,只怕又是'才学之士众多,不为我用者,便为我戮'吧。”
蒙恬眼皮跳了一下,用同样的语气说道:“长公子,若你当初早称君父不喊陛下,恐怕也不会来此地了。”
扶苏一愣:“这个有关系吗?”
蒙恬不肯在这话题多说什么了,进而言道:“长公子当知会稽叛逆的贼首乃是故楚项氏,心向之人众多不说,秦楚仇怨更是难解难分,招抚他们?难!
若是楚贼有心报效,早在多年之前就该从军而行了!何必等到现在?”
扶苏皱眉思索,抬头说道:“仇怨并非无解,才学更难得!本公子听说楚人多赠农具与黔首,能做此举定不是恶毒之人,如何难以招抚?”
说实话,作为臣子肯定希望君主宽仁一些,可是……从蒙恬常年领兵的角度和经验来看,如果将来二世是扶苏这种性子,偃武修文马放南山是肯定的了,这天下,还未完全太平啊!
“公子计将安出?”
扶苏说了个主意,居然出乎蒙恬的意料,甚至得到了认同:“缔结秦晋之好,以纳才学之士。”
蒙恬复问:“若是天下人有样学样,大秦又有几个公主可嫁?”
“蒙将军,我说的是纳才学之士,依你看,天下又有几人可以连败王离和九原骑呢?如无才学,当有先行者还而击之!”
直到这时候,蒙恬才真真正正的正视这位长公子,龙的儿子再宽仁,依旧有他不俗的手段啊。
联姻可以消除隔阂与仇恨,对于这伙逆贼……站在蒙恬的角度不敢妄论公主归宿,仍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啊。
然后呢?楚贼为秦所用便要受秦驱使,再有后来者让他们平叛不就顺理成章了?打个外族拓个疆域不得出力?战力如此不俗的家伙,确实是稳固神器的好帮手啊!
但是!当今天子断然不会采取此计谋的……而且蒙恬自己也很矛盾,是将军,就该荡平贼寇,可是他分身无暇;是臣子,就该社稷为重,可是这只算一番私下里的妄言……
“长公子,听闻陛下不日将来,这番言论,万万不可对着天子说出!大秦的威严,陛下看得比什么都重!”
得知君父要来,扶苏精神了一下,听完后面的话,他的眼神重新黯淡,一板一眼的施了一礼,说道:“蒙将军多费心了,你是否觉得这是本公子的荒唐之言?”
“长公子想多了,陛下让你来边隘,是要学习六韬兵谋的,其他妄言,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过。”
蒙恬是好意,毕竟两人的交谈有很多僭越之言,被人知道了没好处,可是……对于刚刚独自思索出一策的扶苏来说,他的自信心正在迅速崩塌。
“将军善意,扶苏明白,从今日起,本公子就再也不出营帐了,直到君父来临,我必熟读兵论……”
第九十四章 不一样的习武,不一样的目的()
吴县。
一座城池是否繁华,不只要看住了多少人、收了多少税、开了多少馆舍,还有阡陌交通、人心向背一并可以用来衡量。
数度击败秦军,满天下都知道会稽成了贼窝,可是前来投奔的人却络绎不绝。
坐着牛车的文士摇头晃脑,先在城门口阅览一番告示,心情好些的,会将榜文内容念给众人听听,收获一片感激目光,这才施施然进城开始新的生涯,无一例外,这些家伙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抢购纸张,下仆车夫齐齐上阵,自个儿挤得冠帽歪了也不顾了,仪礼尽失……
相比而言,拖家带口的黔首百姓可就苦多了,为防从者众,大秦明令会稽逆贼盘踞禁止任何人前往,符致节令的盘查因此严了许多,却哪能挡得住?
人都想活命啊!
说实话,百姓眷恋故土,没几个想要主动离开,可是面临劳力离乡服作苦役、家中妇孺难缴赋税之时,一个大秦难以触及的落脚点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比起那些略有手段的文武之士,他们人更多、更容易被抓,一路上担惊受怕,受尽万般折磨才到了地方,很多人都是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对皇天后土礼拜一番,才会相互搀扶着、忐忑不安的进城著籍。
不管怎么说,这座城池很少让人失望过,有拿到纸张迫不及待挥毫泼墨的,有领了农具回到地头还在发懵以为在做梦的,有眨着小眼说要见你们少将军,商量一下把纸张买卖匀他一些的,甚至有各种鸡鸣狗盗想作门客的……
一时间,这里跟大秦仿若两个国度,一个威严肃穆,另一个朝气蓬勃。
“真是岂有此理,要不是那胖子跑的快,老夫非打死他!”
张良扶着范增小心翼翼坐下,又沏了盏清茶,说道:“范老何苦跟个商人置气,怒者伤肝……”
范增翻了个白眼,泼掉茶水示意倒一觞酒来,嘴上道:“老夫算是发现了,这些胖子没一个好人!龙且一去杳无音信,樊哙竟敢埋怨我不帮虞小子,就连那些商贾也是痴肥者居多,是不是这么回事?!”
张良心知他这是想念后生了,也不说破,重新倒了一盏茶回道:“范老,公乘神医让你忌酒,还是饮些茶水吧。”
“不用!剑出杀人怎可无酒,端一碗酒来,老夫去将那奸商斩了!”
张良心说多大气性啊,随即问道:“刚才那商贾说了什么?”
“他竟要买弩车!简直岂有此理!”
“弩车?!”
范增咬牙:“否则呢?老夫岂会气成这样!此人怎不去与虎谋皮,与皇帝共议秦弩!?!看他能不能活着回来!”
张良一呆,回道:“这样说来,也不全是坏事啊。”
范增如何不知他的意思?气哼哼道:“人心活络确实大有裨益,可是那人说话的语调太可气了!”
张良看了看范增的打扮,灰头土脸弓腰驼背,估摸对方压根不知道范老是谁,无意中得罪了,遂行礼道:“既然如此,不如将此事交给晚辈处理如何?”
“好,你将他诱回来,老夫给他些苦头吃!”
“……”
以前不是这样啊,明明是个近乎严苛的火爆长者,怎么年齿越长越胡闹开了?
一边腹诽,张良一边往外走。
“回来!”
“前辈还有何事?”
“别忘了带些酒来!”
“范老,您的病……”
范增抖落出一沓纸:“受了魏老鬼托付,你的课业老夫不得不尽心呐,若是无酒,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
……
……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此时此刻,项籍志向不改,却将战戟扔在一旁无暇多顾了……
在忙政务?怎么可能,有了萧何陈婴之流,最让他痛快的就是可以彻底摆脱那些“琐事”了,还能反过头去主动分担?
除此之外,其他诸如农、商、匠、书同样无法引起项籍兴趣,那他现在在干嘛呢?
在练武。
说是练武,法子有点奇怪,内堂之中,项籍赤着双脚手臂前伸,臂甲外面绕了几圈麻绳,各自拴着一只巨大的石锁悬与半空,居然动也不动!
平举的双拳上面全是青筋,却稳得波澜不惊,也不知道究竟坚持了多久,不时滴落的汗珠让他脚下从未见干,泡透衣裳浸湿寸土。
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一呼一吸清晰可闻,从臂甲的变形程度来看,项籍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也许是累了,也许想换个花样,过了片刻,项籍双手姿势不变,在屋子里走动起来,一步一晃悠、一步一颠簸,石锁再怎么动,两只手臂就像钢铁铸成一样,坚如磐石。
再走几步,项籍开始深蹲,一起一落之间,石锁总在将触未触的时候离开地面,又练许久,他的喘息却来越重,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豆大大的汗珠落到地上摔碎,又被变成了脚印……
作为一军主将,该有太多军务需要处理,作为一地之主,该有太多政务需要用心,可是他将那些通通抛开,痴迷于此道。
“咯吱——”
门开了,项籍没有回头,依旧进行着自己的苦修,身形不动如山双臂孔武如猿,这一刻,他的全副身心俱在掌中。
“大个儿——!”
伴着脆如黄鹂的嬉笑,项籍只觉手上再重一些,还没等那身影坐定,他便轻拐臂弯托住来人,恍若无事人一样继续练武。
“大个儿,我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回我?”
项籍不动了,他像先前那样稳住身形,喘息了片刻,才对臂上人说道:“莫要胡闹,小心伤着自己。”
“切,真没劲,你说话怎么跟我大哥一样。”
项籍深吸一口气:“子期的担忧并无不妥,项某粗手粗脚,的确容易弄伤别人。”
“只有那一次,你又不是故意的……”
项籍眉头紧锁:“阿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