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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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的东海王悄悄命令几名士兵去湖边准备船只,如有意外,他可不想跟官兵硬拼,而是要带着韩孺子顺湖北上。
他有点希望这一战能够大败,失去这群乌合之众的支持,韩孺子将会更好控制。
芦苇丛中的人影隐约可见,相距不到两里,声音清晰地传来,“寨子就在前面!”“寨子里有人在看咱们。”“冲啊,抓住假皇帝领赏!”
官兵们七嘴八舌地叫喊,芦苇晃动得更剧烈了,两名侍卫互视一眼,小声说:“皇帝,咱们还是下去避一下吧。”
“不急。”韩孺子正到处寻找自己派出去的两支队伍。
寨子外面突然传来震天的吼声,将寨子里的人吓了一跳,东海王扶住望楼木梯,望向湖边,瞧见那几名士兵已经上船,心中稍安。
“是咱们的人!”韩孺子大声道,他看到了,晁化率领的一支队伍正在官兵几十步之外发起进攻,喊声大作,芦苇乱摇。
官兵以为自己只是来捉拿胆大妄为的百姓,没料到会受攻击,更没料到会是突然攻击,人数好像是他们的十倍,一下子乱了阵脚。
韩孺子紧盯那些摇晃的芦苇,努力判断战场形势。
片刻之后,又一阵杀声响起,金纯保率领的第二支队伍截断了官兵的退路。
韩孺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官兵训练有素,很快就会发现,围攻者数量虽多,却没有多少兵器,而且不守章法,只是一群乱民,官兵无论是就地反击,还是继续进攻河边寨,都有极大的胜算。
韩孺子敢于迎战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在望楼上都看不清战场形势,身处其中的官兵更看不清,他们会慌乱,一慌乱就会逃跑。
他要活捉这些官兵。
又等了一会,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亮,官兵所在的位置终于发生变化,芦苇的晃动正向河边延伸。
韩孺子的心放下一些,扭头看去,正见到远处的蜻蜓冲他挥手,于是他也挥手。
蜻蜓回到屋子里,“小姐,你不用亲自出马了,我看这一战皇帝多半能赢。”
望楼下的东海王失望地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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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未来与现在()
百余名湿漉漉的官兵心战胆战地走进寨子,发现击败自己的奇兵只是一群衣裳褴褛的乱民,大吃一惊的同时,还后悔莫及,可是兵器已经交出去,两手空空,现在是真的没法反抗了。
战胜者则是兴高采烈,忘了列队,挤在道路两边,拿战败官兵打趣。
这是一场完胜,义兵没有伤亡,官兵大量落水,被自己人伤着几个。
晁化等将领在人群中行走,厉声下令,要求所有人归队,同时检查本队士兵,多一个、少一个或者面孔不对,都要上报。
不出所料,还是有人逃跑,甚至有一只小队的数十人在百夫长的带领下全跑光了,许多义兵只是来看热闹、碰运气,一旦发现真要起事,那可要冒掉脑袋的危险,才不管真皇帝、假皇帝,逮到机会就逃之夭夭。
对韩孺子来说,倒是省下几十个人的午饭,能够分一点给俘虏。
最后一队义兵回寨,带来一匹马和一名吓破胆的步兵尉,他眼里已经分不清谁是官兵谁是乱民,见谁都说“大王饶命”。
寨子里房间不足,俘虏都被关在猪圈里,养的猪昨天就被吃光了。
韩孺子没有见这些俘虏,下令开饭,各队轮流看守俘虏,虽然又跑了一些义兵,他却不是特别在意,相信留下的人会更加忠诚。
主簿晁永思只得重新记录名籍,门板被刮下去整整两寸厚。
就这样,一个下午又要过去了。
东海王冷眼旁观,也不催促,天色将暗,林坤山忍不住了,来找韩孺子,客气地请侍卫们离开之后,叹了口气,“陛下究竟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这只义军创建的时间太短,真到了战场上,还是不堪一击。”
“行伍战阵之事我不懂,可我知道,训练一只军队至少得半年时间,陛下就算一刻不休,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将这些人变成将士。”林坤山上前两步,低声道:“此次起事的关键在于民心,而不在这区区几百人,陛下振臂一呼,响应的人越多,日后越安全,崔家纵使掌控南军,也不可能与整个天下对抗。”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问道:“东海王向我提出十年之约,你知道吗?”
林坤山点头。
“你相信吗?”
林坤山犹豫一下,摇头。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韩孺子笑了笑,“我见过的骗术不多,在史书中倒是读过一些,自己总结一下,骗术千千万万,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
“哦?”林坤山显出很好奇的样子。
“骗子总是以未来的巨大利益换取当下的微小利益,被骗者一旦被巨大利益所吸引,就会忘掉手里的微小利益,甘心交给骗子。”
林坤山大笑,没有接话。
韩孺子继续道:“比如淳于枭,蛊惑诸侯王造反,许以称帝之后的巨大利益,在这种时候,谁会在意他作为诸侯座上贵宾所带来的小小好处呢?”
林坤山略显尴尬,“陛下这么说可就小瞧恩师了。”
“‘小瞧’能让事情变得简单一点,比如我自己,向众人许以事成之后的荣华富贵,索取之物却是他们现在的效忠,以至性命。”
“陛下将自己也当成骗子?”林坤山惊讶地说。
“就看事成与否吧,齐王当初若是夺得天下,淳于枭就是未卜先知的神仙,齐王兵败,你的恩师免不了被视为骗子。我也一样,事成为帝,事败,就是个骗子、是个笑话。”
林坤山嘿嘿干笑几声,“如此说来,咱们都是骗子。”
“嗯,咱们都是骗子,起码在事成之前都是骗子,都在用虚无缥缈的未来换取切切实实的现在。”韩孺子笑了笑,“我要的‘现在’是这只小小的军队,东海王要的‘现在’是我的名声,他不会让我当十年皇帝,我会在这次起事中殉难,或许就在皇宫大门为我敞开的那一刻。”
“望气者会帮助陛下,不让东海王的计划成功。”
韩孺子指向林坤山,“这就是望气者所要的‘现在’吧。”
“陛下此言何意?”林坤山明显一愣。
“我看过望气者的卷宗,一直在纳闷,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往大了说,我们希望天下太平,往小了说,我们希望气之术能够为国所用,与观星、卦卜一样,入驻钦天监。”
韩孺子摇摇头,“你说的都是‘未来’,我说的是‘现在’?”
“现在?”
韩孺子笑道:“其实你们已经得到想要的‘现在’了。”
林坤山也笑道:“陛下所言越来越费解了。”
“你刚才说想帮助我,可我知道,望气者不只帮助我,还帮助崔家,以及之前的各诸侯王,我甚至没开口,你们已经帮我在百姓中间树立了好名声,这可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大‘帮助’。”
“陛下不想要这些帮助吗?”
“想要,但这些‘帮助’对望气者的益处更大,在帮助的过程中,望气者掌握了越来越多的‘民心’,没错,你们在为我传扬名声,可是传扬者本身呢?是不是也取得了百姓的欢心?”
林坤山愣了好一会,“陛下的想法……真是奇特。”
“是吗?”韩孺子的这些想法其实来自于杨奉,一旦将望气者想象成为某个势力广泛的“帮派”,他发现许多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崔宏是朝廷重臣,东海王从小生活在王府里,是怎么与疯僧光顶联系上的?光顶在寺庙中藏身多年,应该不愿意向官员显露真实身份吧。”
“这个……嗯,没错,是我居中联系的,望气者也算是江湖中人。”
“前往河北与光顶见面,你也要去吧?”
“当然。”
“而且你要站在我和东海王身边。”
“陛下如果不希望……”
“不不,你可以站在我身边,我只是想,当疯僧光顶远远看到咱们三人的时候,心里真正信任并敬佩的人会是谁呢?我猜是你,一名神通广大的望气者。”
林坤山大笑,“恩师提醒过多次,说陛下年纪虽小,却是智勇双全,可我总是小瞧陛下,真是太愚蠢了。”
“嗯……我觉得你还是没有说出全部实话。”
林坤山收起笑容,与韩孺子对视了一会,“杨奉,我们知道他的存在,也知道他在不遗余力地追捕望气者,恩师很敬佩他,希望能与他和解。杨奉重视陛下,甚至自愿出宫辅佐陛下,恩师说,望气者得与杨奉争夺陛下。”
“杨奉并非自愿出宫,而且他现在也不在我身边。”
“像杨奉这种人,不管兜多大的圈子,最后总能回到原处。”
韩孺子想了一会,“现在我有点相信你了。”
“陛下还想知道什么?”
“望气者暗中经营数十年,上至朝堂下至江湖,收获应该不少了吧?”
“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我只负责京城一带,接触的都是江湖人物,与朝中官员接触甚少。”
“可就是江湖中的势力,你也没有全部拿出来。我不相信东海王,他说什么我都不相信,我需要你的保证,现在就能拿出来的保证。”
林坤山挠挠头,苦笑道:“陛下真是要将我榨干啊。”
“一无所有的人不免贪婪些,见谅。”
“好吧,既然说到了这儿了,我就自作主张了。”林坤山露出下定决心的坚定神情,“就在这寨子里,有二十名武林高手,都是我找来的,待会叫来,给陛下当侍卫。”
“不必。”
“陛下到底想要什么,再多的保证我真的没有了,除非恩师立刻出现。”
“有一件事你能做。”
“陛下尽管开口。”
“明天一早我会出发,与疯僧光顶会面之后——我要将东海王送往京北。”
林坤山大吃一惊,“京北可不安全……”
“这就是我需要你做的,光顶听你的话,请你让他们尽一切努力保住东海王的性命,我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让崔太傅失去希望。”
林坤山呆呆地想了一会,勉强道:“好吧,就按陛下的意思来,尽量让东海王远离战场吧。”
“然后你得去见崔宏,说服他相信东海王活得好好的。”
“这个容易。我明白了,陛下是想安全夺回帝位,没见到东海王,崔家轻易不敢对陛下动手。”
“希望如此。”
“可这样并不能除去崔家。”
“我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只要保证我活着就行,不用十年皇帝,只需一年,我就再也不怕崔家和东海王。”
外面有人敲门,林坤山笑着告退,“一切如陛下所愿,只希望陛下日后能记得望气者所做的一切。”
“望气者枝繁叶茂,我依仗还来不及,怎么会忘记?”
林坤山退出房间。
韩孺子深感疲惫,已经不知该相信谁、该相信什么。
敲门者进来,前往京城与厨子不要命联系的金纯忠终于回来了,一脸尘土与汗水,显然经过长时间的急奔。
韩孺子心中一喜,马上又降低了期望,因为金纯忠看上去有些迷茫。
“见到人了?”虽然屋子里没有外人,韩孺子也不想随便提起与杨奉有关联的人。
金纯忠点点头,“见到了。”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金纯忠正是为此而迷茫,“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回后面炒菜去了。”
轮到韩孺子发愣了,“他没问你是谁?”
“没有,一个字也没说,我还追上去多说了两句话,他连看都不看我了。”
“你见到的真是‘不要命’?”
“我问过三个人,称他‘不要命’的时候,他也没有否认。”
就是这样了,韩孺子大失所望,看来非得是他本人亲自去,不要命才肯代为传信,的确非常谨慎,却坏了大事。
韩孺子不愿在金纯忠面前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正要感谢他,觉得有些不对,“你还有话要说吗?”
金纯忠的脸上仍有迷茫神情,“啊?我在城里……听说一些事情。”
“听说什么?”
“匈奴和大楚开战,楚军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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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行湖中()
东海王推门闯入,瞥了一眼金纯忠,不耐烦地挥挥手,金纯忠快步退出。
“听说了吗?匈奴和大楚开战了。”
韩孺子点点头,“你听谁说的?”
“舅舅派人通知我的,信使刚到,情况紧急……金家的小子进城了吧?你让他去的?”
韩孺子又点点头,一刹那间,以为东海王和金纯忠商量好了来骗他,马上推翻了这个想法,他不相信东海王,但是比较相信金纯忠。
“你还在考虑什么?”东海王有点气急败坏,他已经忍了很久,终于要露出本来的脾气,“大楚是咱们两个人的,若是被匈奴攻破,咱们可就一无所有了。太后才不管大楚的死活,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嗯?”
“她要将上官虚派至北疆与匈奴作战,当然,表面上是上官虚主动请命,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
“太后为什么要让兄长离开京城?”韩孺子不是很理解,太后真正可信赖的人不多,上官虚虽然软弱,却是太后最重要的依赖之一。
“不只是上官虚,还有伪皇帝的三个舅舅,不知受谁撺掇,也都上书,自愿从军前去迎战匈奴。”东海王气得脸通红,“太后一直就在等这一天,她早就算计好了。”
韩孺子明白了,上官虚、当今皇帝的舅舅们为全体外戚做出了一个姿态,崔宏本来就是抗击匈奴的主帅,私回京城,如今边疆战事不利,他的责任最大,如果还想挽回名声,就必须模仿上官虚等人的做法。
“你舅舅……”
“他能怎么办?只能上书请战,要不然他会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死,据说冠军侯也上书了,肯定是太后让他这么做的,北军若是赴战,我舅舅更没办法拒绝了。”东海王重重地哼一声,他恨太后,远远超过对韩孺子的嫉恨,“不能再等了,保卫大楚江山是咱们两人的职责,还来得及废黜太后,等你夺回帝位,正好与匈奴一战。”
事情都赶到一块了,韩孺子还是没有立刻做出决定,想了一会,他说:“崔太傅派来信使,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都这种时候了,你居然关心这点小事?”东海王气得脸更红了。
“军法如此,我得知道为什么左、右将军没有及时向我禀报。”
韩孺子起身要向外面走,东海王伸手拦住,摇头道:“金纯保要来通知你,我说我来,所以……我这不就是来向你禀报情况的嘛。”
韩孺子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是不太满意,“金纯保不应该……”
“你是怎么回事?现在的问题不是金纯保,是太后!是太后!”东海王挥起拳头,像是要扑上来狠狠打两下,好让韩孺子清醒过来。
“明天一早出发。”韩孺子说,的确不能再等了,没有杨奉的指点,他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夜长梦多,现在就出发。”东海王已经迫不及待。
“天已经黑了,走不了。”
“我问过了,你的部下有不少人就是湖边的渔民,能在夜里行船,也不用太多人,三四条船、十来个人就够了,现在出发,就算慢一点走,明天早晨也到河边了。事不宜迟,我知道你不相信崔家,可我已经在你手里,身边连名卫兵都没有,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好吧,传召左、右将军和晁主簿。”
东海王立刻去叫人,由于之前已经商量过一次,所以很快制定出方案,韩孺子调集了绝大部分船只,有二十一条,每船能载人三到七位,总共能载一百一十多人,有前哨、有中军、有侧翼……
东海王快要急疯了,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过于直白地催促,只能不停地向韩孺子使眼色。
晁氏父子拿着令箭去调派船只与义兵,韩孺子叫住金纯保,由他带路去见金家人,东海王也跟着去了,他已经决定要与韩孺子寸步不离。
金家人都在,金垂朵暂时与父亲和解,正议论二哥金纯忠从京城带回来的重大消息,一看到韩孺子进来,他们全都闭嘴。
金纯忠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兴奋之色,低下头,尴尬地加以掩饰。
北方的匈奴人正与大楚的军队交战,韩孺子面前也有自认为是匈奴人的一家子。
金垂朵握着弓,冷冷地看着两名外人。
大哥金纯保打破冷场,“倦侯马上要出发北上,明天才能回来,留下我守卫河边寨,二弟,你得协助我。”
金家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这种时候自己还会受到信任。
对韩孺子来说,这却是必然的事情,金家人一心想去草原投奔匈奴,与大楚即将发生的变动没有多少关联,比其他人可信一些。
他只能带走一百多人,剩下的六百多名义兵得有人照看。
金家人大概也有同感,归义侯本来坐在凳子上,这时站起身,不是特别情愿地说:“我也帮忙吧。”
一名小妾低声提醒:“侯爷,这可是……死罪。”
“咱们早就死罪在身了,还怕什么?”归义侯斥道,看向韩孺子,“我明白规矩,倦侯可以从金家带走一名人质,随你挑选,挑我也行。”
话是这么说,归义侯和两个儿子、三名妻妾不约而同看向金垂朵。
金垂朵脸色一寒,丫环蜻蜓也急了,“咦,你们看小姐干嘛?哪有让女儿当人质的?这种话说出去……不过小姐已经被当成‘皇后娘娘’了……”
金垂朵挥弓,蜻蜓马上闭嘴。
“我不当人质。”金垂朵冷冷地说。
“我不需要人质。”韩孺子笑道,“我过来只是要与诸位告辞,并且给你们一个承诺,无论如何,我会将你们安全送至草原。”
金垂朵哼了一声,正要出言讥讽,父亲和两个哥哥却已抢先开口致谢,她只得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二更过后,韩孺子登上最大的一条渔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