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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战争与和平-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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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皮埃尔心里还没有决定回答他的话,伯爵夫人就亲自走进房里来,神态安静而庄严,穿着一种滚银边的白绸长罩衫,梳着普通的发型(两条粗大的辫子在她那漂亮的头上盘了两盘成了diadéme②,不过在稍微突出的大理石般光滑的额头上有一条愤怒的皱纹。她露出沉着的神情,不肯在仆人面前开腔。她知道决斗的情况,走来谈论这件事。她正在等着仆人摆上咖啡之后走出门去。皮埃尔戴着眼镜很胆怯地望望她,就像被猎狗围住的野兔一般,抿起耳朵,在敌人眼前继续躺着,他就这样试着继续看书,但是心里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令人受不了,于是又胆怯地望望她。她没有坐下来。脸上流露着蔑视的微笑,不停地注视着他,一面等待仆人走出门去。
  ①法语:干嘛冒失地上那条船呢?
  ②法语:冠状头饰。
  “又怎么啦?您干了什么鬼名堂?我问您。”她严厉地说。
  “我?我干了什么?”皮埃尔说。
  “你瞧,一个勇士自己找上来了!喂,您回答,决斗是怎么回事?您想凭藉这件事证明什么呢?什么?我问您。”皮埃尔在沙发上吃力地转过身来,张开口,可是没法子回答。
  “既然您不回答,那么我就对您说……”海伦继续说下去。
  “您相信人家对您说的一切。有人对您说了……”海伦大笑起来,“多洛霍夫是我的情夫,”她用法国话说,藉以明确地指出这句话所包含的粗俗意味,“情夫”这个词也像任何别的词一样,在强调其含义时,她就这样说,“您真的相信!您凭这件事证明了什么呢?您凭藉这次决斗证明了什么呢?证明您是个蠢东西,que vous êtes un sot①,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会弄到什么地步呢?这会使我成为全莫斯科人取笑的对象,到头来每个人都会说您烂醉如泥,忘乎所以,居然把那个您毫无根据地嫉妒的人喊出来决斗,”海伦把嗓门越抬越高,越来越兴奋,“其实那个人在各个方面都比您优越……”
  ①法语:您是个蠢东西。
  “哼……哼,”皮埃尔皱着眉头,不去看她,四肢丝毫也不动弹,含糊不清地说话。
  “您为什么竟会相信他是我的情夫呢?……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和他交往吗?如果您会更聪明,更可爱,我就宁愿和您在一起。”
  “甭跟我说吧……我恳求您。”皮埃尔嘶哑地轻声说。
  “我为什么不说话呢?我可以说话,而且要大胆地说话,凡是有您这样的丈夫的妻子,很少有人不找到几个情夫的(法语为:des amants),可是我没有干这种勾当。”她说道。皮埃尔想说句什么话,他用她无法理解的奇异的眼神望望她,又躺下来。这时候他在肉体上遭受痛苦,他觉得胸口发闷,几乎不能呼吸。他知道他应当拿出一点办法来制止肉体上的痛苦,但是他想做的事情太骇人了。
  “我们最好分手吧。”他若断若续地说。
  “分手就分手,也好,您只要给我一份家产,”海伦说,“分手,您用这一手来吓唬我!”
  皮埃尔从沙发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她扑过去。
  “我打死你!”他大声喊道,迅猛地从桌上拿起一块大理石板,使出他前所未有的气力,向她迈出一步,举起大理石板,做出要打她的样子。
  海伦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突然尖叫一声,从他身边跳开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从他身上可以看出他属于父亲同一类型的人。皮埃尔感觉到疯狂的吸引和迷力。他把石板扔过去,打得粉碎,张开两臂向海伦面前跑去,大喊一声:“滚开!”那嗓音非常骇人,全家人都胆寒地听到这一声喊叫。如果海伦不从房里跑出去,天晓得皮埃尔在这时会干出什么恶事来。
  过一周后,皮埃尔让他妻子管理全部大俄罗斯领地,这些领地占他家产的一半以上,皮埃尔独自一人驱车到彼得堡去了。
  07
  自从童山接获有关奥斯特利茨战役以及安德烈公爵捐躯的消息之后已经两个月了,虽然经由大使馆致函询问并竭尽全力侦查,但是公爵的尸体未能找到,在俘虏之中也没有他的踪影。使他的亲属感到至为难受的是,他们仍旧抱有一线希望,认为当地居民把他从战场上抬走,现在地也许置身于陌生人之中,独自一人躺在什么地方,身体日渐康复,或则行将死去,没法将他自己的消息传递出去。老公爵首次从报纸上得悉奥斯特利茨战败的消息,但是报纸上照常报道得非常简短而且很不明确,报纸上说俄国官兵在几次辉煌战役后不得不撤退,他们撤退时遵守严格的秩序。从这则官方消息上老公爵获悉我军已被粉碎了。在报上登载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消息后过了一个礼拜,库图佐夫寄来一封信,他在信中告知公爵有关他儿子的遭遇。
  “我亲眼看见令郎,”库图佐夫写道,“手中擎着一面军旗在兵团前面倒下了,他不愧为他父亲和祖国的英雄。令我和全军感到遗憾的是,直至现在依旧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牺牲了,否则,在由军使递交给我的战地伤亡军官名单中,必定会列入他的姓名。”
  夜晚老公爵接到了这个消息,是时他独自一人呆在书斋里。第二天清晨,他一如平时又外出散步,而他在管事、园丁和建筑师当中默不作声,虽然他怒形于色,但他未对任何人道出一句话来。
  在平时规定的时刻,叫做玛丽亚的公爵小姐走进屋里来看他,他正在车床旁边站着,做镟工活儿,他像平常一样没有掉过头来望望她。
  “啊!公爵小姐玛丽亚!”他突然不自然地说道,扔下了凿子。车床的轮子由于冲力的关系仍在转动着,公爵小姐玛丽亚长久地记得逐渐停息的轮子的吱吱声,和接踵而至的事情在她心目中融合起来了。
  公爵小姐玛丽亚移动脚步,走到他跟前,一望见他的脸色,她身上便像有件什么东西忽然沉下去了。她的两眼看不清楚了。父亲的面色既不忧愁,也不沮丧,而是凶神恶煞,很不自然,她从父亲的面色看出,一种可怕的不幸,她从未经历的生活中的莫大的不幸,无可挽救的毋容思议的不幸威胁着她,使她精神上感到压抑,而这种不幸指的是亲人的寿终正寝。
  “Mon père!①是安德烈吗?”姿色不美丽、笨手笨脚的公爵小姐说,她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痛的魅力和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情,使父亲经受不住她的目光,哽咽了一阵,转过身去。
  ①法语:爸爸。
  “我得到消息了。在俘虏名单中没有他,在阵亡官兵名单中也没有他。库图佐夫在信中写到,”他刺耳地尖叫一声,好像想用这种尖叫声来驱逐公爵小姐似的,“给打死了!”
  公爵小姐并没有倒下去,她没有感到头晕。她的脸色显得惨白,但是她听了这几句话后,她的面容全变了,她那美丽迷人的明眸中闪烁着光辉。仿佛有一种欢乐,一种不以这个世界的悲欢为转移的莫大的欢乐,透过她那极度悲痛的心情浮现出来。她对父亲的畏惧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她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拉到自己身边来,抱住他那干瘦的青筋赤露的脖子。
  “Mon pére,”她说道,“不要离开我吧,让我俩在一块儿痛哭吧。”
  “这些坏蛋,卑鄙的家伙!”老头儿喊道,把脸移开,躲避她。“葬送了军队,葬送了人们!为了什么?你去,你去,去告诉丽莎。”
  公爵小姐软弱无力地坐到父亲旁边的安乐椅上嚎啕大哭起来。现在她好像看见哥哥带着他那温和而傲慢的神态跟她和丽莎告别。她好像看见他温和地、讥讽地给自己戴上小神像。“他是否信教呢?他是否对他不信教而感到后悔呢?他现在是否在那里?是否在那永恒的静谧与极乐的天宫?”她想道。
  “Mon pére,请您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我吧。”她眼泪汪汪地问道。
  “你去吧,你去吧,他在战斗中给打死了,在那场战斗中打死了许多优秀的俄国人,玷污了俄国的荣誉。公爵小姐玛丽亚,您去吧。去告诉丽莎。我马上就来。”
  当公爵小姐从父亲那里回来的时候,矮小的公爵夫人正坐着做针线活儿,她用那只有孕妇们才特具的内心平静与幸福的眼神望了望公爵小姐玛丽亚。很明显,她的眼睛没有望见公爵小姐玛丽亚,而是向自己体内望去,向她腹内的幸福而神秘的东西望去。
  “玛丽(玛丽亚的法语称谓),”她说道,从绣花架子移开身子,向后靠着,“把你的手向我伸出来。”她一把抓住公爵小姐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一对眼睛微露笑意,等待着她那长满茸毛的嘴唇翘起来,像那幸运的儿童不停地翘着嘴唇似的。
  公爵小姐玛丽亚跪在她面前,把脸蛋藏在嫂嫂的连衣裙的皱襞里。
  “诺,诺,你听见吗?我觉得非常奇怪。玛丽,你要晓得,我是很爱他的,”丽莎说,她用那闪闪发光的幸福的眼睛望着小姑子。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法抬起头来,她哭泣着。
  “玛莎,你怎么?”
  “没有什么……我很悲伤……为安德烈而悲伤。”她说道,一面在嫂嫂的膝头上揩干眼泪。公爵小姐玛丽亚在整个早上接连好几次叫她嫂嫂在思想上要做好准备,而每一次她都哭泣起来,无论矮小的公爵夫人怎样缺乏敏锐的观察力,没法明白她哭泣的原因,但是她的泪水仍旧使她惊恐不已。她不发一言,但却心慌意乱地环顾四周,正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她一向害怕的老公爵在午饭前走进她房里来了,现在他的脸色显得很凶恶,他的心情异常不安定,没有说出一句话便走出去了。她望望公爵小姐玛丽亚,然后就带着孕妇们常有的、凝视自己体内的眼神陷入沉思,她大哭起来。
  “从安德烈那儿得到什么消息吗?”她说。
  “没有,你知道还不会传来什么消息,不过爸爸的心情很不安定,我也就害怕起来。”
  “这么说,没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公爵小姐玛丽亚说,她把那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嫂嫂。嫂嫂在最近几天内要分娩,她决意不向她说什么,并劝父亲在她分娩前也向她隐瞒有关他接到可怕的消息这种事。公爵小姐玛丽亚和老公爵各自忍受和隐瞒自己的悲痛。老公爵不想抱有任何希望,他断言安德烈公爵已被打死了,虽然他派遣一名官吏去奥地利寻找儿子的行踪,但是他仍旧在莫斯科给儿子订购了一块墓碑,打算把它树立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告诉大家,说他儿子已被打死了。他竭力地不改变从前的生活方式,但是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很少步行,吃得更少,睡得也更少,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抱有一线希望。她把哥哥看作活着的人,替他祈祷,每时每刻等待哥哥回家的消息。
  08
  “Ma bonne amie,”①三月十九日早上,吃罢早饭后,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那长满茸毛的嘴唇依然像惯常那样向上翘起来,但是从接到可怕的消息后,这栋屋里的所有的人,不仅在微笑之中,而且在说话声中,甚至在步态中,都充满着悲伤,矮小的公爵夫人的微笑也是如此,虽然她不晓得内中的缘由,但是因为受到共同的情绪的支配、她的微笑更令人想到共同的悲痛。
  ①法语:亲爱的朋友。
  “Ma bonne amie,je crains que le fruschAtique—(comme dit)de ce matin ne m‘aie pas fait du mal。”①
  “我的心肝,你怎么了?你的脸色惨白。哎呀,你的脸色太苍白。”公爵小姐玛丽亚惶恐不安地说,她迈着沉重而柔和的脚步朝她面前跑去。
  “公爵小姐,要不要派人去把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叫来?”一个在这里侍候的女仆说。(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是县城里的产科女医生,她来童山已经一个多礼拜了。)“真是如此,”公爵小姐玛丽亚附和着说,“也许是真的。我非去不可。Courage mon ange!②”她吻吻丽莎,想从房里走出去。
  “唉,不,不!”矮小的公爵夫人的脸色显得苍白,此外,她因为感到不可避免的肉体上的痛苦而流露出稚气的恐惧的表情。
  “Non c‘est l’estomac…dites que c‘est l’esAtomac,dites,Marie,dites…”③于是矮小的公爵夫人任性地、甚至有几分虚情假意地、俨像儿童般地痛哭起来,她一面拧着自己的小手。公爵小姐跑出去叫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
  ①法语:好朋友,我怕今天我吃了这顿早餐(厨师福卡是这样说的)会头昏目眩。
  ②法语:我的天使,你甭怕!
  ③法语:不,这是胃……玛莎,请你说说,是胃……
  “哦!Mon Dieu!Mon Dieu!”①她听见自己身后传来的喊声。
  ①法语:天啊!天啊!
  产科女医生向她迎面走来,她搓着一双白白胖胖的小手,脸上流露出十分镇静的神情。
  “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好像开始解怀了。”公爵小姐玛丽亚惊恐地睁开眼睛望着老太婆,说道。
  “啊,谢天谢地,公爵小姐,”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在没有加快脚步时说道,“你们这些小姑娘,不应该知道这种事情。”
  “医生怎么还没有从莫斯科来啊?”公爵小姐说。(遵照丽莎和安德烈公爵的意图,在她分娩前派人到莫斯科请产科医生去了,现在大家每时每刻都在等候她。)
  “没关系,公爵小姐,您不用担心。”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说道,“没有医生在身边什么也会搞好的。”
  过了五分钟,公爵小姐从自己房里听见有人抬着什么笨重的东西。她看了看,有几个堂倌不知为什么把安德烈公爵书斋里的皮沙发抬到寝室里去。抬东西的人们的脸上流露着一种激动和冷静的神情。
  公爵小姐玛丽亚独自一人坐在房里谛听住宅中传来的响声,有时候有人从近旁过去,就打开房门,仔细观察走廊里发生的事情。有几个女人迈着徐缓的步子走来走去,回头看看公爵小姐,然后转过脸去不望她了。她不敢打听情况,关起门来,回到自己房里去,她时而坐在安乐椅上,时而捧着“祷告书”,时而在神龛前面跪下来。使她感到不幸和诧异的是,她觉得祈祷并不能平息她的激动心情。突然她的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她那个包着头巾的老保姆普拉斯科维亚·萨维什娜在门槛上出现了,鉴于公爵的禁令,她几乎从来没有走进她的房间里去。
  “玛申卡(玛丽亚的爱称),我到这里来和你在一起坐一会儿。”保姆说,“你看,在主的仆人面前点起公爵结婚的蜡烛,我的天使,这几支蜡烛是我带来的。”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啊,保姆,我多么高兴。”
  “亲爱的,上帝是大慈大悲的。”保姆在神龛前面点起几支涂上一层金色的蜡烛,之后在门旁坐下来编织长袜子。公爵小姐玛丽亚拿起一本书来阅读。只是在听见步履声或者说话声时,公爵小姐才惊恐地、疑惑地看看保姆,而保姆却安抚地看看公爵小姐。这栋住宅的每个角落的人们都满怀着公爵小姐在自己房里体验到的那种情感,大家都被它控制住了。根据迷信思想,知道产妇痛苦的人越少,她遭受的痛苦也就越少,因此大家都极力地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谁也不谈这件事,除了在公爵家中起着支配作用的那种持重和谦恭的优良作风之外,在所有人的脸上可以看出一种共同的忧虑、心田的温和以及当时对一件不可思议的大事的认识。
  女仆人居住的大房间里听不见笑声。侍者堂倌休息室里所有的人都坐着,默不作声,做好准备。仆人休息室点燃着松明和蜡烛,都没有就寝。老公爵跷着脚尖,脚后跟着地,在书斋里踱来踱去,派吉洪到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那里去问问:情况怎样?
  “只要说一声:公爵吩咐你来问问:情况怎样?再回来告诉我说些什么话。”
  “你禀告公爵:开始临盆了。”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意味深长地望望派来的仆人,说道。吉洪走去,并且禀告公爵。
  “好。”公爵说了一声,随手关上房门,之后吉洪再也没有听见书斋里的一点声音。过了片刻,吉洪走进书斋,仿佛是来看管蜡烛的照明。吉洪看见公爵躺在长沙发上,他望望公爵,望望他心绪不安的面容,禁不住摇摇头,沉默无言地走到他近旁,吻了吻他的肩膀,他没有剔除烛花,也没有说一声为何目的而来,就走出去了。人世上至为庄严的奥秘之事在继续进行。薄暮过去了,黑夜来临了。对毋庸思议的事物的期待和心地温柔的感觉并没有迟钝,反而更为敏锐了。这天夜里谁也没有就寝。
  这是三月间的一个夜晚,好像冬天还在当令,狂暴地撒下最后的雪花,刮起一阵阵暴风。他们随时都在等候从莫斯科到来的德国医生,已经派出了备换乘的马匹到大路上准备迎接,在通往乡间土道的拐角上,派出了提着灯笼的骑者,在坎坷不平的、积雪尚未全融的路上,为即将来临的德国医生带路。
  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把书本搁下很久了,她默不作声地坐着,把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凝视着布满皱纹的、她了若指掌的保姆的面孔,凝视着从头巾下面露出的一绺斑白的头发,凝视着下巴底下垂着的小袋形的松肉。
  保姆萨维什娜手里拿着一只长袜,她一面编织,一面讲话,那嗓音非常低沉,连她自己也听不见,也听不懂她讲述过数百次的话语:已故的公爵夫人在基什涅沃生下公爵小姐玛丽亚,接生的是个农妇,摩尔达维亚人,替代了产婆。
  “上帝会保佑,医生是从来都不需要的。”她说。忽然一阵风朝房里一扇卸下窗框的窗户袭来(遵从老公爵的意图,在百灵鸟飞来的季节,每间房里的窗框都要卸下一扇),吹开了闩得不紧的窗框,拂动着绸制的窗帘,一股含雪的冷气袭来,吹熄了蜡烛。公爵小姐玛丽亚打了个哆嗦;保姆把长袜放下来,她走到窗前,探出身子,一把抓住被风掀开的窗框。寒风吹拂着她的头巾角儿和露出来的一绺绺白发。
  “公爵小姐,天啦,有人沿着大路走来了!”她说道,用手拿着窗框,没有把窗户关上。“有人提着灯笼呢,想必是医生……”
  “唉,我的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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