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无岸-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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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什么问题就往我身上推。反正成绩总是别人的,错误全是我的,我是个黑人。”他委屈地说。
我已经没有心情给他讲我的故事,都沉默无语,闷着抽烟、喝奶。在这种场合和一个陌生谈学潮,有意思。
在下午两点,他说他要到关外一家工厂去见工,互祝走运后就各奔东西了,分手后我才记起我们连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到深纺大厦时还没有上班,过厅里聚满了人,有空调的地方更是水泄不通,难以插足。门口那个挺面熟的戴眼镜的小伙子正汗流浃背地兜售没有卖掉的盒饭,师兄长师妹短地叫个不停。我听见旁边有人在说那河南小子还是个中文硕士生哩,被炒鱿鱼后已经卖了一个月盒饭了。我找不到一块可以纳凉的立锥之地,索性到了隔壁偌大的股票交易大厅,这几天股市交易疲软,墙上电子大屏简直成了一块绿茵茵的稻苗,里面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我在冷气下,用皮包垫着席地而坐,感到惬意极了,不久看到厅外人群浮动,我赶紧走出大厅挤进人流涌上二楼。
象上午一样,我先买了张信息表浏览了一遍,发现今下午的招聘对象绝大多数是理工科毕业生,如电子计算机软件、财会、报关、工程师,还有热处理冷处理氩弧焊什么的,只有一个玩具厂的经理助理对我还有一丝可能性。我回忆了一下上午邓刚的指点,然后大大趔趔地走向洽谈间。这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两个小姐正在询问应聘者一些问题。轮到我时,我对答几乎和上午一样的问题都用了不同的方式,当问我到深圳多久了时,我信心开河到深圳整整两年了,大学一毕业就来了。那个小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说:
“你的肤色不象。”
“我,我一直在室内工作,管理人员,白领阶层嘛!平时很少出门晒太阳,再说我是大圈仔。”我平静地回答。
“会讲广东话吗?”她又问。
“以前老板是台湾人,要求讲国语,广东话会讲一些,但听懂没多大问题。”我说。
“我们老板是香港人,客户都是广东人、香港人,要求会讲广东话,讲几句我听听。”她盯着我。
我把阿超这几天教我的日常用语说了几句,如从一数到十,香港四大天王刘张黎郭的名字。她又问了我几句,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好象日本人那样边点头边“嗨呀!嗨呀!”了两声,“嗨呀!”在粤语中是“是”的意思。
“这份求职登记表上的字是你写的?字写得还不错。”她拿起资料看。
“我还喜欢写毛笔字,用繁体字写。”我赶紧补充道,“海外华人都用繁体字嘛。另外,我能讲一口流利的华侨普通话。”
“这样吧,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两天后打电话来Call我,我告诉你结果怎么样?我姓陈。”她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公司名称、电话号码和她的名字。她是公司人事部的干事。我感激地点了点头,连声道谢。
出了深纺大厦,一时不知该向何处走,我顺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遛达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家新华书店门口,晃眼发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嘴,我定睛一看,竟是王朔老丫的!他叼着一支烟,对着大街似笑非笑,那张娃娃脸特奶油特狡黠特深沉。旁边赫然印着“王朔再批判”几个红字,原来那是茶色玻璃窗上贴着的一张黑色广告画。我大步走进去,从书架上取出了这本书浏览。于是王朔在大师、痞子、毒蜘蛛、风暴眼、腌白菜、蝎子之后,又摇身一变,变成了婊子、恶作剧者,语言强奸犯之类的货色。我想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倒是玩得精明,以开涮名人证明自己更高明,书也畅销,名气也有了,可谓名利双收。可惜毫无文字功夫(通篇都是文革大字报上的语言),涮来涮去涮自己。批?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可批的!不用您老人家批,别人早就承认自个儿是流氓了嘛!您老人家跟一个流氓计较什么嘛!纠缠得清吗?您老还是自个儿身子骨要紧!——气死人可不犯法!就象一个蹩脚的厨子在美食家面前炫耀手艺,倒了别人的胃口,又坏了自己的名声。书店里人很多,我到外文类柜旁翻了一阵,取了本《外贸英语九百句》,然后到香港报刊杂志专柜,挑选了几本专门介绍香港的天王、巨星、酷哥、靓妹、港姐、波霸这类人的杂志,尽是传言绯闻、行为爱好、饮食起居、性格怪癖。我不知不觉地竟在书店呆了两个小时。我最终只买了本《外贸英语九百句》离开书店。
我无心流连于灯火阑珊的深圳之夜,直接奔向“大拇指”快餐店,要了四两锅贴油煎水饺,一瓶“金威”啤酒,草草应付之后便抄近路回宿舍了。阿超不在,听说陪阿蕾去逛街了。我就冲了个凉,早早地睡下。
二十
第二天起早再次直奔人才智力市场,我几乎是第一个到达那里的。等了近半个小时才聚集了几十个人,每个人脸上都充满着睡眠不足和心急如焚的神态,有几个还挺面熟的。到了九点一开门,人群乱哄哄地往里涌。今天重新买了张求职登记表,不慌不忙地填好后,开始浏览墙上电视中当天上午的人才供求信息,有适合的立即用笔记下来。照例是到中间去和招聘商洽谈,与其说是讨价还价还不如说是彻头彻尾的卖国主义——以最低的身价贱卖自己换来一个栖身之地。照例是留下资料,留下电话号码,照例是那句“如果你是最合适的,我们会在三天内call你的。”
一家房地产公司招聘总经理中英文秘书,一位穿白衬衣,系领带,长得颇像香港演员“大傻(成奎安)”的用英语和我交谈了好一阵,并约好明天到公司见总经理,突然走进来一位小姐,冷冷地说了句:“这个职位要求女性。”
“招聘表上没写呀?”我着急地说。
“对不起,这是总经理要求的。”她说着转身用钢笔在性别要求一栏上添了个“女”字。
“男秘书有什么不好?我以前就是秘书嘛,为什么非要女的?这不公平嘛。”我抱怨道。
“可总经理是男的呀。”她这句话引得旁边的人大笑。
“那你们公司有女经理吗?”我恼了,无奈地说。
“暂时没有,有了一定通知你。”她说,又引起傍人哄笑。
我心里用英语骂道:“Bitch!Fuck you!(臭三八,操你!)”
“大傻”无奈地耸耸肩,我悻悻地走开。在大厅右侧找个空小间独自坐下,闷着吸烟,喝矿泉水,还不到下班时间我就走了。当赶到了阿超的酒楼,正是营业高潮。阿超把我安排在一个闲置的小包间里,拿来一瓶易拉罐啤酒,让我先喝着,说待忙过了我们就开饭。没有想到他们的工作餐如此丰富。难怪阿超来深圳居然还长胖了。吃过后我们闲坐在吧台。我给阿超谈了应聘的情况,这时苏茹小姐走了进来,依旧一袭黑色连衣裙,黑色休闲鞋,反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她走到吧台来,放下她的皮包和遮阳伞,我们相互点了点头“嗨”了一声。她问我这几天情况怎么样,我把人才市场的情况给她讲了一些,她说:“不要着急,这里在一个月内找到工作已经算是幸运的了。但在一个地方呆上三个月不被炒掉也是幸运的了。”
“那你们酒楼好象比较稳定。”我不经意地问,“阿超都干了两年多了。”
“对四川人来说这里是特区的内地,一般不炒四川人,老板毕竟也是四川人,但对外省人,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被炒掉,每天都有人被雇佣。”她说。
“我倒是挺羡慕你们的。”我说。
“怎么,尝出了这里的味道吧?”她笑着问。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们活得挺轻松的,没有压力。”我说。
“是不是怀念以前的单位了?”她问。
“现在怀念也没用了,落草为寇,回头无岸了,能撑一天算一天吧。”我无奈地说。
“我倒认识一些公司的老板,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你是英语专业,对不对?”她问。
“谢谢!真是不好意思。”我羞愧地说。
“没什么,老乡嘛。有什么事说出来,不要不好意思。在外面,不比家里。”她宽容地说。这时电话响了,阿蕾叫道:“苏姐,寮国长途电话。”苏茹去接电话,我看见她笑容满面,时不时说几句寮国语。我蓦地想起此刻糜局长在寮国干什么。
待她打完,我笑着说:“你真不简单,公关公到寮国去了。”
“那是个千万富翁,还不到四十岁,大贸易商,在深圳的生意就不下几百万。”她解释说。这时阿利走过来,阿超问她:“阿利,你的良哥来了吗?”
“他来干什么?”阿利问。
“来卖鱼呗。”阿超笑道,“我们酒楼可是个大买主呵。”
“阿超你口真臭,他这个周末来。我们只是好朋友啊,别乱说。”她说。
下午两点后,我又到了深纺工业大厦。有一家港资企业引起了我的兴趣,那是一个黑龙江人二十多年前到香港单枪匹马奋斗出来的企业,人事部的人领着我们十几个应聘者乘电梯到了深纺工业大厦的十楼。在一个铺着红地毯的会议室内面试,我们一个一个地单独面试。叫我时,我心里着实紧张了一下,因为我知道如果老板愿意亲自见你,被聘的希望会大增。我一走进会议室就看见那个东北大汉坐在大真皮转椅上。他不过四十岁左右,但今日的富有和气派掩饰不住满脸的沧桑感。他放下我的资料,然后抬头看着我。他眼中有一种使人胆怯的咄咄逼人的威严。我不觉更紧张了。他让我坐在他身边,然后问我:“英语专业,有六级水平?”
“对,我测试过。”
“六级相当于硕士研究生,你的文凭是大专,本科课程只过了一半,这?”旁边那个家伙插嘴,刚才他在二楼就不想要我。
“这个还骗得了人?文凭不等于水平嘛,”我大声说起来,“你到新华书店买本英语六级模拟题考一下我好了,上面有标准答案,谁都可以改卷。要不是分配时被官僚主义害了,我都是大学教师了。”
那家伙一时语塞。东北人开口了:
“莫好意思呀,我们公司暂时不需要翻译,但只要是人才,我一定要用,你其他方面怎么样?”他的口音确切地说是东北话、普通话和广东话的混合体。
“我还可以做一些文员工作,会电脑打字、有资料翻译吗?”
“有一点,但不多。这样吧,小高,你把他暂时安排在行政科。”他对那家伙说完又拿起笔在要求待遇栏上改了一下转身告诉我:“月薪一千元高了点,八百好啦。”
“可以。”我回答,并尽量掩饰自己的激动。
“这样吧,我们两天之内通知你,你回去准备一下吧。”说完他礼貌地欠了下身给我点了下头,又说了句“莫好意思呀。”深圳人一开口经常就是这句话。
我感谢地道了谢,然后下了楼。我借了张信息表看了一下没有我的希望,就径自回酒楼。在华强南路路口露天人才市场有几群人围住手里拿着招聘信息的人,我凑进去,居然有招翻译的,后天在位于横岗镇的一家信息中心面试,我立即记下地址。到了酒楼阿超正要上街去为酒楼买灯泡,于是我们就顺便上街转转。我们出门向左拐,不远就是深圳著名的天虹商场,我们在里面转悠了好半天才买了灯泡回酒楼,然后又到“大拇指”去吃晚餐,阿超告诉我,他还要七、八天就回四川了。我劝他不要走,回去了一定会后悔,他说单位许诺提他当个保卫科长,我说是那骗人的,即使当个科长又怎么样,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抽烟,这边干得好好的,又轻松又赚钱又有姑娘吃住的是酒楼,哪象那些流落街头的大学生那般狼狈。他不听,说至少要回去上一个月班,不满意又回来。他告诉我他走后如我还没有找到工作,还可以住在酒楼,他会给酒楼的人说的。这不免引起我的伤心,想想来深圳也已经十来天了,口袋中的钱就象流水消耗。转眼只剩下七八百元了,如果在十天半月之内安顿不下来,我就只好打道回府了。喝了一些闷酒,我们就逛回宿舍了。和他们打了几圈小麻将就早早躺下,胡思乱想一阵便酣然入梦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被人推醒。阿超对我说:“快起来躲躲,条子查户口来了!”整个宿舍一片嘈杂声。二楼传来恶狠狠的吆喝声:“起来,起来,查户口啦!”
“快跟我上楼顶!”阿超拉起我就往冲凉房走,却有女人在里面尖叫。他又拉我到走廊的另一头阳台。躲在一堆旧家具背后。我们刚蹲下,杨排长就挤进来,我们蹲在黑暗中大气也不敢出。我没有申报暂住户口,阿超和杨排长的边境证都过了期,暂住费也欠了近半年。我听阿超说边境证基本上是张废纸,每月收费几十元的暂住户口证才有效,有许多人的边境证就被查户口的几把撕毁,遣回原籍。我们都不禁惶然起来,这时查户口的已经上了三楼。
“起来,起来,查户口啦!拿出暂住证!”先是吆喝声、敲门声,接着传来吱吱嘎嘎的起床的声音,冲凉房的女人尖叫:“等着马上就出来!”
“拿出边境证、身份证、户口暂住证!”有人命令道。过了一阵,又严厉地问:“怎么这么多床位,这么多包裹,你们才几个人,其他的人呢?”
“没有啦。”有人说。
“真的没有了?”又问。
“没有了,没有了,我们哪敢骗你们呢?”这是阿波的声音。
这时并没有传来下楼的脚步声,可能是他们不相信阿波的话,觉得不能一无所获地离开。他们还想带点猎物回去邀功领赏呢。
“没有了,你们不信再检查嘛!”阿波居然走过来打开了阳台的门!我们的心陡地绷紧了。有个穿制服的就到了阳台上,他转悠了几圈,并没有发现黑暗中旧家具堆后的我们。当他转过身,我们的心正要宽松一下,他突然又转身回来,操起一根长木棍从家具的空隙中往里猛地一戳,正好“崩”的一声戳在杨排长的肋骨上。他立即骂道:“出来!出来”我们于是只好束手就擒了。我们走出来,看到有五、六个穿制服的人,有公安、武警、保安和联防队员。阿波怔怔地看着我们,一定是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以为我们从冲凉房的窗口跳到安全的楼顶了才拉开了阳台的门。
“他妈的,敢骗老子!”一个保安啪地一巴掌打在阿波的后脑勺,大喝道:“蹲下!”阿波就蹲下了。
阿波叫了声:“阿sir!”那人就大骂:“叫什么阿sir!这里是深圳,不是香港!蹲下!蹲下!”
“拿出你们的证件!”另一个保安命令我们。
我拿出了身份证、边境证,阿超拿出身份证,过期边境证,杨排长说三证都丢了。
“他妈的,又是四川人!四川人真他妈操蛋!男人尽去作贼,女人尽去做鸡!蹲下!统统蹲下!”刹时他们就象特种部队对付恐怖分子一样迅速制服了我们,命令我们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后脑,不许抬头,不许交头接耳。阿超想站起来挨了一棍。旁边聚集了许多人看。
“再搜一遍!”那个最年长的也是最历害的人命令道。他肤色黎黑,满脸赘肉,穿着共军服装,透着越军神态。几个保安分头到厕所、阳台、冲凉房搜了一遍,甚至连床下都没有放过。
“带走!统统带走!”那个头子挥舞着狼牙棒吼道。一听说要带走我们,一时如五雷轰顶,旁边有几个人要为我们求情,杨排长的女朋友更是急得大哭。这几个人一脸冷漠,毫不留情,反而大嚷道:“都回去!不关你们的事,谁捣蛋带走谁!”就没有人敢讲话了。
在穿衣服时,阿超安慰我:“没事,只是罚款而已,多带点钱以备万一。”
我们在众人无可奈何的目光中被扭送走了。走出宿舍楼到路口才发现路口停着一辆闷罐式警车,我们不由分说被塞进去,里面已有几男几女。我们被反锁在里面,一个保安从窗口命令我们:“老实点!”就又走了。汽车并没立即开走,可能他们又去捕获更多的猎物了。
一见没人,阿超、我、杨排长立即大骂阿波,他委屈得直掉眼泪,又让我们不好多骂他,阿超又转过来骂杨排长:“都他妈怪你,你长一身排骨,走起路来骨头碰骨头,嗄嗄作响连鬼都要吓跑。”约摸半小时,又有十多人被塞进了车,瞬间充满了一股难闻的汗腻味、尿膻味、香港脚味、还有空气热、体热和汽车发动机的热凑在一起,几乎令我们窒息。更惨的是最后被强行塞进车的几个人,由于拥挤,他们不得不将身体扭曲成“S”型或“Z”型。车子开得飞快,兜了几个圈子,从车子突然加剧了颠簸程度,阿超判定我们从繁华的市区开到了某城郊结合部。半小时后,我们被赶下车,然后被带进一座大院,一进门,发现里面黑鸦鸦的一大片,起码有上百人。秩序大乱,吵嚷和哭骂声中夹杂着南腔北调,但四川口音至少占了三分之一,非常惹耳。
我因为拖延申报暂住户口被罚款50元,并勒令补交20元的本月暂住户口费和下月的申报费。没容我说一句话,一个保安就把我搡到一边。阿超身为保安,知情不报,包庇坏人,加上边境证过期,罚款50元,并限令短期内补办边境证。杨排长由于属“三无”人员,本应收容遣返,但阿超和我竭力证明他下月起即为酒楼工作人员,保证补办一切手续和证件,才被罚款100元了事。阿波以谎报军情,欺骗国家公务人员被罚款50元。我们迫不得已地交了罚款后,才离开了那个院子,但许多没有三证的民工就惨了,从法律上说他们成了盲流。他们被塞进车,统统拉到收容所或农场做一段时间劳役,待凑足了路费便遣送回原籍。
当我们在深夜的大街上往回走的时候,闷闷地没有说话。我学了一声杨排长被戳的声音,引得大家纵声大笑,我们又唱又嚷,蹦蹦跳跳地回到宿舍,俨然雄师凯旋。宿舍里的人又被我们吵醒,热闹了好一阵,杨排长和阿华还当着众人的面象红军胜利会师那样来了个拥抱礼,搏得一片掌声。
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11点了,看来今天哪里也去不了。吃午